为学生论文成书所作序

刘漫与的博士论文《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全球价值链重构的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将要出版，并请我作序。除了职务行为外，我绝少为书写序，不过自己指导的博士另当别论。眼见他们的论文从一张白纸到十多万字厚厚的一沓，在为他们高兴之余，也感同身受他们在写作过程中的苦辣酸甜。我想，凡是下功夫撰写过博士论文的人都有过“扒一层皮”的感触。我特意把“甜”置于各种感受的末尾，想表达的有两层意思：一是祝贺刘漫与博士的毕业论文正式公开出版；二是借此分享一下他“苦尽甘来”的愉悦与轻松。当然，博士毕业只是漫漫人生旅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未来还有形形色色的“博士论文”等着他去完成呢。

中美关系是这篇论文的主题，也是当下及未来一段时间左右国际局势的核心变量。讨论中美博弈的著述卷帙浩繁，能写出新意实属不易，这也是本篇论文在确定选题过程中颇费周折的原因。从事研究与教学三十多年，让我积累起了些许判断选题质量或论文价值的能力。科学研究的基本特性，在于从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发现或识别出那些重要变量，并描述和解释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因果关系或相关关系，进而使其服务于人类在器物层面和精神层面的需求满足。通过观察或试验，人们可以发现并验证变量之间关系的存在；通过逻辑推理并辅之以经验检验，人们也可以提出变量之间存在特定关系的命题。在一定条件下变量之间极为稳定的关系可成为定律，需要进一步论证或给出适用条件的变量之间关系则可成为定理。发现全新的现象或变量之间关系，乃论中的极品，实属凤毛麟角。老子论“道”与牛顿三大定律当列此类，依据班固《汉书·古今人表》中由“上中下”衍化出的九分法，排位“上上”。

虽说比肩老子或牛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们不妨以他们为榜样。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可以将人类所处世界看成是一个由N个变量组成的、同时N中的每个变量又可以分解或整合成无限子变量的多元世界。在分解和整合过程中，不同变量之间的关系自然会呈现出“维度差”，观察者因位置不同也会形成“角度差”。如此一来，可观察变量以及变量之间的关系之规模就变得相当可观了，只要穷追不舍深入挖掘便有可能有所发明或发现：用一个概念去定义一类现象便是学术贡献，提出一个可检验的变量关系命题或猜想也是学术贡献，创建证实或证伪命题的工具与方法亦是学术贡献，指出历史进程中某一机制的内在矛盾性并做出趋势性预言仍是贡献，直觉悟到有意识有目的之人类行为模式更是学术贡献。对每一位观察者或研究者而言，升降维度和变换角度，往往是创造性的重要源泉。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和苏东坡的《题西林壁》如此脍炙人口，主要原因之一或许就在于其中蕴含的类似哲理。

几天前在一个讨论会上，我目前的同事、也是我指导过博士论文写作的冯维江研究员扼要谈及了大熊猫被“发现”的故事，并以此说明学理基础的重要性。因为印象深刻，我事后特地去查了百度，得到的令人顿生荒诞感的答案是：世界上第一只大熊猫是1869年法国传教士戴维在四川雅安宝兴县邓池沟发现的。当这位外来人第一次在当地老乡家见到被称之为“白熊”的大熊猫毛皮时大吃一惊且兴奋不已，并当即认定它是一个具有重要价值的新物种。最后的结果恰如所料，戴维成为大熊猫的“发现者”，“科学界”还将1869年4月1日定为大熊猫“发现日”。无疑，这个故事可以从不同维度和角度加以解读和品评，但这里我想说的是，祖祖辈辈和大熊猫时常照面的宝兴农户竟未拥有“发现者”头衔的关键，在于他们缺乏动物学专业知识，对大熊猫在整个动物谱系中所处类别或科属毫无概念。理论或学理知识在此成为了将“发现者”和“熟视无睹者”隔离开的崇山峻岭。极端地讲，没有概念或理论可能就没有世界。

用已有的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去观察和分析中美两国在全球价值链主导权上的博弈，显示出刘漫与博士在论文选题与书写方式上的思考深广度与设计感，其中既有对问题的拆解与分形，也有对观察的归纳和提炼，亦有对变量及变量间关系的厘清与验证，还有对全球供应链主导国之行为规律的概括。或许更值得提及的是，看到学生把博士论文写作逐步内化为一次艰辛而庄严的人生历练、一次自我认知提升的修行时，在某种意义上，比我看到上乘论文本身时更感欣慰，也更有成就感。

张宇燕

2022年7月28日